樱
王孝廉
许多人一想到樱花就会自然地联想到日本，樱花仿佛就是穿着和服在树下低头缓步的日本女人。许多在日本留过学的留学生，回国以后也常写些以樱花为题的小说或诗，内容多半是“花落如雪”的悲剧恋爱，故事固然往往哀艳动人，但其真实性如何，则不得而知。
日本人常说：“花是樱花，人是武士。”但是樱花成为日本的象征该是近期的事。日本传统的国花是菊花，武士的象征实际上是松，都与樱花无关。武士以松作为象征，主要的是取松能耐风雪之严寒并且长青，取来比喻武士坚强不屈并且事君忠贞不二的意思。以樱花作为日本象征是明治维新以后的事。在此以前日本有一句诗说：“若问敷岛大和魂，朝日映漾山樱花。”急步迈向富国强兵近代化的日本明治政府，就是把政治的意识加在这诗的传统美学上而造成了现代日本以樱花为精神象征的思想。在无数次战争中战死的年轻兵士，他们的生命正像凋落的樱花。在追悼年轻死者的悼亡歌里有“从凋落的樱花，觉悟生命的消散……”等语，所以樱花成了日本国家主义的军国之花，是好战军阀用以鼓励年轻兵士战死沙场的“死之美学”。三十年前日本国定教科书里小学生的读本上，有一首赞美樱花和赞美军国主义的歌：“凋落了，凋落了，樱花凋落了。前进，前进，日本军向前进。太阳旗之樱花，万岁。”在当时，樱花的歌确是君临日本国民之上，引导着无数的年轻士兵奔向战火，奔向死亡。
如今当时穷兵黩武的“大日本帝国”也如同“开时遍山，零落如雪”的去年樱花一样凋落了，战败了的日本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成了美国大兵扮演“樱花恋”的东方乐园。幕落之后美国大兵在日本女人含泪依依珍重声声之中踏上了归国的轮船，他们留下的数万混血孤儿，如今，也正像飞散的落樱一样飘零在日本各地。
樱花本身并没有具备什么魅力，是以“量”见其绮丽，因此樱花只宜远眺而不宜近赏。如果你仔细去看一朵小小的樱花，也许你会觉得樱花没有玫瑰娇艳，没有牡丹华丽，没有水仙高雅，没有茉莉幽香，也没有梅花孤傲……但当漫山遍野的樱花一夜之间盛开，洁白如雪，却使人有种如梦的感觉。樱花来去匆匆，一夜之间又零落殆尽，常给人一种“落花流水春去也”无可奈何的惆怅和一份“无常”的凄凉美感。这种无常的感觉存在于日本文化的内存，使得许多日本人为了追求刹那的美感而陨身自灭。这两年来日本有两位大文学家自杀。在文学上三岛由纪夫所代表的是一种刚烈的阳性之美，是传统的武士之美。川端康成所代表的是日本传统的温柔一面，是阴性美感。但他们都是在自己创作的巅峰上突然地自杀了。促使他们自杀的根本想法，也许仍然是日本传统的这种“樱花心理”吧！
在这一代的日本人中，樱花的无常和凄凉的美感已经渐渐的消失了。每年樱花季节的时候，商店的门口挂满了人造的纸花，到处出售樱花馒头（一种糕点）和樱花赌马券。一般公司和大学的考试，如果他们考试合格就称为“开花”，考试落第则称为“落樱”。樱花的象征和它的意义也随着时代而有着急剧的变化。近年的日本人又嫌樱花开得太快，又落得太快，正在研究一种叫“染井吉野”的新改良品种，他们希望这种染井吉野樱花可以常开不谢。
三月是日本樱花的季节，日本人把看花叫“花见”。每年照例有许多人挤到樱花树下来，但这一代的日本人已经不再是来此“从凋落的樱花，觉悟生命的消散”，也不再是来此寻求那份感伤的诗意，他们通常是匆匆地来再匆匆地回去，来去匆匆正如树上的樱花。明年开花时，也必如此。主要的也不过是为了好对自己的朋友们说：“我今年‘花见’过了。”
摘自新疆人民出版社《当代散文鉴赏》
